乡间的书友 还有难忘的诗句:春日游,杏花吹满头,陌上谁家年少,足风流
现在想起来,当年我在那穷困闭塞的家乡,虽然好书难觅,也并非一点书没读。虽因时代变迁,传统典籍不可能读到,但现当代文学作品还是看了几本。这端赖乡间书友互相“接济”。
忠实的书友当中有我的同窗阿杰。他比我小一岁,平时寡言少语,总是喜欢手持一卷独处一隅,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。因为喜爱读书,语文尤其优秀,他一路顺利,被保送上了西北某名牌大学。我们从小学破蒙就在一起,形影不离,所以他看的书刊,大部分都能流动到我手里。他那个村子里正好有几个喜欢看“闲书”的,书源不断。有的书在他手里也留不住,如《基督山伯爵》《西沙儿女》,等到我向他借,他说已还,叫我也无可奈何。真的没书可看时,我们把他父亲的赤脚医生手册都翻了多遍。一册农村历书式的读物《东方红》,每年出一册,既有二十四节气和农耕知识,也有戏曲、快板书等乡村文艺,读来也觉津津有味。我还从他那儿借阅过英汉对照读物《西方传说故事选》,至今难忘。我和他常常歪在他家那简陋的木床上,沉浸在书刊里。
阿杰的村里还有一位学长,比我高四五个年级,为人温文尔雅,虽然家境窘困,但他把自己和家里都拾掇得干干净净。我一有空就去找他闲谈,知道了不少文学掌故,如《太阳照在桑干河上》《暴风骤雨》获得斯大林文学奖,刘绍棠上学时课本里有自己的文章等,让我燃起对文学的无限向往。他还打开笔记本,同我一起欣赏他摘抄的古诗文,读给我听,如韦庄的《思帝乡》:“春日游,杏花吹满头,陌上谁家年少,足风流……”《九张机》:“一张机,采桑陌上试春衣,风晴日暖慵无力……”念完后,他不住地赞叹:“你想想这写得多美啊!”这些诗词我第一次接触,他的赏析决定了我最初的艺术审美。从他那里,我第一次听到大诗人艾青的名字,他抄录了艾青复出后发表的第一首诗《红旗》,他跟我说:“你看这开头连续几个比喻多好:火是红的/血是红的/山丹丹是红的/初升的太阳是红的。”他后来去县城上高中,从学校图书馆借回的书有时也在我手里停留,我尽可能快速浏览。这其中有柳青的《铜墙铁壁》,姚雪垠的《长夜》。有一次他带回一册本县一中印的优秀作文选,我借来连续两晚抄录了许多篇。
邻村有一位女书迷,我们来往也较多。从她那里我读到《林海雪原》《青春之歌》之类的“红色经典”。我们还经常交流“读后感”。我们曾一起讨论《三家巷》里的陈文婷和《青春之歌》里的林道静,还猜测过《林海雪原》作者在后记中提到的“妻子”是否就是小说中的白茹。让我惊异的是,电影《地道战》原来是根据同名小说拍摄的,与电影不同,小说似乎涉及男女主人公的爱情,点到为止,也足以让青春期的我们感觉特别美好。后来女书迷远嫁他乡,但她一直保持阅读的习惯,多年后,我从北京回乡度假,她来我家看我,其时她正身怀六甲,我们见面仍兴奋地大谈当代文学,我很惊讶,她对当红女作家如陈染、林白的作品,比我这个中文系学生还熟悉。
那时借来的书,大多不知道真正的主人是谁。一本《格兰特船长的儿女》,借阅者给我的期限很短。正值盛夏,我日以继夜,用一天一夜看完。晚上站在白炽灯下,头顶热气腾腾,身上汗如雨下,还被蚊子咬出几个大包。但书中描写的海洋风光让我不忍释卷,曲折的情节更让我惊喜得直想欢叫。上了初中,我从一个大我两岁的男生那儿借来一本《格林童话》,感觉眼前仿佛打开了五光十色的天地,什么拇指姑娘,什么会自动开饭的桌子,什么不来梅的音乐家,我常被逗得笑出声。为了和那个男孩借书,我把借来的一册《西游记》转借给他,谁知却惹了麻烦,因为他把《西游记》弄丢了。我被书主人追得很紧,只得多次跑到这个男孩家讨要。
还有一对书迷兄弟,父亲是大队干部,他俩搜罗读物的路子很广,我常往他们家跑。有时得一书,只能当场读,我就站在他家柴房里,忍饥忘渴,一睹为快。我在他家读到了张天翼的《大林和小林》,这篇杰作情节生动又风趣幽默,读完我忍不住要向别的小朋友复述情节。在他家读到的那些科幻名篇,也引领我张开想象的翅膀,飞往未来的时空。
“童年啊,你的整个经历,毫无疑问,像航行在春水涨满的河流里的一只小船。”孙犁在他的名作《铁木前传》结尾所说的这句话,让我深有同感。我也是一只小船,我的漂流,也可以看作阅读的历程,我航行过的这条河虽然说不上多深多广,但也可以说涨满了春水,这让我在这条河里不仅获得了对这个世界的初步认知,也时常感觉到一种冲浪般的欢愉。□李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