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节愿望清单:人到中年 我成为我的陌生人
□赵瑜
中年人大多不喜欢过节,我还好。
若是在平常,我也不喜欢过度的热闹。但是,春节的热闹夹杂着方言和母亲的食物,会让我的身份更加清晰。一到春节,我便成为村子里叔伯口中的顺子,一个乡下人。早些年,每逢春节,我都要回到我出生的院子里。磁场、饮食以及乡邻的面孔,这些事物,将城市中我缺少的部分补充,我有了更加完整的记忆。
人活着,大抵是逐渐远行的过程。是把自己当作弓箭,射向生活或者事业的远处。在乡村世界的审美中,一个人离家乡越远,仿佛越有见识。
事实也确是如此,一个人只有远离自己的乡村和故土以后,才有故乡。
春节是中国人返回故乡的节日,盛大、浓烈。在人群的迁移中,多少故事被装在了列车和飞机上,运回到故乡的温热里。
春节是属于中国的,扩大一些范围来说,春节是属于亚洲的。前几年看韩剧《请回答1988》,看到韩国人在春节的时候,也离开城市回乡下过年。便觉得格外亲切自然,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外溢。
春节是中国的农历新年。农历,因为农事的劳作而制定下的月历,所以,春节自然是属于乡村世界的一个节日。每一个有着乡村生活经验的人,都会在春节的时候许下一些愿望,期待着来年的耕作或者生活有改变,有增益。
人到中年,愿望会变得平凡具体,和少年时代的理想主义不同。我在兔年春节的时候,有着这样的愿望清单。
首要的愿望,自然是父母的身体健康。我的父亲是一个小县城的爱好者,他喜欢我家乡的小县城,每一次我回到小县城里,会听到父亲对县城新增加的公园的赞美、路灯样式的赞美以及新开的饭馆的赞美。父亲热爱骑自行车,他坚持十年有余,每天骑车数十公里,身体一向不错。母亲刚刚做过一个小手术。父亲和母亲一生争执不断,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原因。其实他们是价值观不同,两个人对万事万物的看法几乎是对立的。然而,不论他们如何争执,却依然相互温暖,至少给了我们兄妹三人一个美好的示范。
父母亲身体健康,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,是上天的恩赐,是福分,更是内心的慰藉。一想到父母亲还在县城里等着我们回家,便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。便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依靠的人,有来源的人。
其次,我的愿望和阅读有关。希望在未来一年里,有时间重读托尔斯泰的三部曲。这是一次推迟了两年的重读计划。重读这些时间久远的文学作品,可能会改变我的很多想法。时代正在向视频化妥协,人的精神生活被挤压。那么,重读一个纸质的文学作品,会让时间更加地宽阔,会让自己慢下来,远离正在快速变化的一切。世界由快速和慢速的事物组成,而一个中年人,如果事事都追求快速的东西,可能会摔跤。所以,在中年的时候,重读那些厚重的作品,会让我们站得更远一些。不要贴得那么近,太近了,事物会变得模糊的。远一些,才会客观、清晰。
最后一个愿望清单是关于行走的。我希望在新的一年,我能沿着黄河走一走。这个愿望我已经计划了很久。2022年,在我的经济状况并不丰盈时,我更换了家里的汽车。目的也是明晰的,就是想等到新的一年,我要开着车子从黄河的上游,一路走下来。
作为一个出生在黄河下游的孩子,我对黄河的认知是狭窄的、片面的。直到前年盛夏,一位青海的友人邀请我去黄河源头看一看。高原的黄河,清澈、安静。河岸的山石,树木都是我所认识的黄河的补充。我喝下了黄河源头鄂陵湖的水,我被鄂陵湖教育、启蒙。作为一个黄河下游的孩子,我羞愧不已。原来,我所了解的黄河只是黄河的十分之一,百分之一。
黄河就是一个世界,而我与黄河的关系,就是我与世界的关系。
自然也还有其他愿望,但是一个中年人,生活中应该做减法。所以,有些愿望,成为一个又一个日常生活中的小念头,并不持久。过了一阵子,便又被新的生活念头覆盖。
中年人的人生减法,大抵是活得更加自我。不再有讨好陌生人的意愿,不再有虚荣可以炫耀。友人常觉得我有太多的表达欲,不像是一个稳重的中年人。我曾笑问她,一个稳重的中年人是什么样子?她的答案是:“中年人应该是悲观的,冷静的。”我被她的话击中。我还好,我比其他中年人多出来一些热情。我知道这热情的来源,和我的村庄有关,那是我生命的起点,是父亲和母亲给我们搭建的童年的生活场。而正是在那个贫穷的年代,我对万物有了好奇心,有了要远行的愿望。
常想起我的乡村少年时,在春节的爆竹声中,我和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追逐,在大雪中奔跑,在饥饿和寒冷中等着年岁的到来。仿佛那个时候,春节是甜的。春节的食物是甜的,春节结婚的那些堂哥堂姐们是甜的,就连父母亲脸上的笑,也是甜的。
少年不知愁滋味,转眼已是中年,多年在外地漂泊的生活史,使我已经背叛了自我。我成为我的陌生人。
春节回到故乡的时候,我是一个陈旧的我。我知道,一旦离开家乡,我便是另外的我。我由时光的一切构成,我又大于这时光里的一切。一切经历都是我的组成部分,我既对过往的一切忆念,也对即将到来的时光张开了怀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