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陈峻峰
豫南初秋,在这个月份,作为一个季节,已经有了它的深度。而这几天,经过了北方冷空气之后,阳光好起来,周遭景色在两个季节更替中潜移默化。时间走走停停,徘徊的情绪和犹豫的选择,自然还是有了层次上的参照,让我们于细枝末节中揣摩岁月轮回的情绪。
去岁深秋,我们在大别山看到的树木和丛林,众多的都一次谢尽了繁华,但这一座山和另一座山,总有几棵野柿子、乌桕、油桐、臭椿、棠梨、白杨、五角枫或苦楝树,虬曲盘绕枝丫的梢尖,摇着一片或几片紫红或深褐色的叶子,像点点的火,像留给我们写有赠言的信笺或便条,像谁丢失的手帕。也仿佛恳求,挽留我们的目光和同情,停在那里,滞留一刻,然后幻化真实和虚假的具象和意象,撩起各自内心的不安和思虑。缱绻环顾,从时间中回来,又向时间深处走去。
这是明显带有秋天情绪和关怀的感受。认真想想,任何一个季节都有生命时光的欢乐和幸福,任何地方都有触手可及的珍爱和痛惜。仅仅是,我们能不能于午后或者傍晚时分,如此平静地怀念和享受岁月中无尽的深情挚爱、日常生活中熟稔的周遭景色,并浸淫于历史的美好点滴,幻想往昔。
那一时刻,是多么好的时刻,那是精神的也是肉体的多么好的时刻。恰恰就是在这样的时刻,我们才发现,我们过往和现实的“忽略”,同时发现,遮蔽了我们眼睛的物质和尘埃。于是惶惑,生命之于这个繁华的世界,究竟怀有什么目的,和谁对峙和博弈,最后要与谁达成合约,以至于让人生如此奔忙,让阅读如此奔忙,让书写如此奔忙,让文字如此奔忙。
在近处,这一会儿,秋日的一个下午,我的书房,满架满桌的书籍,其中的这一本,或那一本。才知道,我很久都没用手抚摸过它了。那么嗅一嗅,你还能闻到多少昔日的鲜美和芬芳。假如我们仍用“忽略”说明问题,那么一本诗集,抑或一本古老哲学和美学读本,从写作者虔诚写下的第一个字开始,到那个寒冷冬夜或暗色黎明的最后完成;再从一位编辑家、出版家的欣喜发现、辛勤阅校到印刷工人精心排列出所有的铅字——这些不复再现的过程,都考验着我们的想象力。
转过脸来,我看见了楼下谁家的年迈老祖母,正孤独一人坐在廊檐阴影里,那是生命的暗角,暮色将至,最后一抹夕光里,照亮她那一头白发——惊恐的闪电、北极光、流星雨,明亮刺目;闪现,消隐,归于无边的沉寂。我,我们,不能为她留住时间。我们所“忽略”的是我们是否知道,她孤独地坐在那里,守着自己的时光,还有盼望,而她的生命正在一点点丢失,像廊檐的隐喻,像随时推移越发浓重和巨大的阴影,像秋日傍晚新落的树叶,我们不曾看见它从枝头到达地面落寞飘零的过程。还有,那些惯常见到的花朵,我们无法理解的色彩和艳丽;鸟雀在空中飞翔的姿态和它们对季节的敏锐判断和感知;以及最卑微的小草,齿状、椭圆或弧形的叶子奇妙地表达了永不为人知的自我生长、自觉约束和自然法则。
去岁深秋,我约了人,去了大别山腹地,去了深山里的国营老林场。秋日的一次出行、探访,我终于获得了什么?寻找到了什么?记住了什么?仅仅是无尽竹海绿浪碧波之上那火焰一样燃烧的红枫么?是一树黄金照耀了我们的古老银杏么?是绝壁瀑布轰鸣跌宕的流水带走的万千腐叶、草籽和落果么?我们终于又疏漏了什么?是被我们视为平常的行为和表情、表象和现象、细微和无声;还有老祖母,夕光,廊檐下的暮色和阴影;还有风、风中草叶不易察觉的舞动和摇曳;把身子低下来,就看见大树根部来来往往的小蚂蚁了,奔波、焦急和忙碌着,秋天已至,冬日不远,寒冷即至,而偌大的世界,没有谁会为它们操心,分担忧愁。
去岁深秋,老林场的院子里,一群青年,其中说话的两个,听其言,显然是从南方回家的打工者,正坐在石碾上谈论南方的一个城市,他们心中还有多少故乡之恋,憧憬着怎样的生活和未来,事实一定不像我们的设问这么简单,由于“无关”抑或“忽略”,我们一无所知。最具意味的,是他们那天并不因我们的突然到来,而改变了他们日常的面部神情和身体姿势,他们也同样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的故事……
我们忽略,我们也被忽略。我们和他们忽略的,常常都是身边——周遭的风景。至于一次匆匆的结伴出游,这是平常;至于作家和写作,无论之于平常生活还是文学创作,深情挚爱,是我们虔诚面对世界的态度,缘于内心;周遭景色,是基于深情挚爱之上的真实关注和艺术呈现,内含精神和品质;而幻想往昔,则是文学于最高境界上的洞彻历史和现实的前瞻叙事,及其技巧和方法,个性和风格。
不可忽略的是,凡此种种,“它都发生在日常生活的种种细节中,通过物品、故事、艺术、人的热情与梦想进行。”土耳其作家帕慕克说,“我喜欢描述人们生活中此种互动的痕迹”。
生活在别处,无疑,也在近处。